《我的远征岁月》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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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这是当时会场中的我最为切实的感受。
我想远处那人是在发呆,他托着酒杯在宴会另一端的角落已经足足十分钟没挪动过位置,他也和我一样对这场宴会感到无聊吗?我在海安参加过许多次宴会,名目和眼前的宴会一样,每次都是在庆祝我的父亲担任新的更高阶的职位,每次也都是一群脸上堆笑的男女在互相说着三分是恭维三分是试探剩下全是在来来回回绕圈子的空话。如果你们能看到我当时的表情,一定会惊讶一位穿着光鲜的妙龄少女是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脸变得那么拧巴别扭。
我的父亲明明知道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却一次又一次的带我参加,我作为乌苏拉的这一面当然是极为反感的甚至还和父亲大吵过几次,把海安家里的中央遥控器都砸了,而我作为塞尔马克的那一面又不断警示要求着我主动去参加这些活动,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我的家族也有我家族的命运,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几乎每一名封尼尔人或多或少都存在这种矛盾的心理。
但有一点,封尼埃克食物还是要比海安能吃到的更美味同时也高级不少,我一连吃了四份鱼生。站在会场中央的父亲是这场宴会绝对的主角,他正趁着酒兴向着众人发表一场关于整顿共和国法治的演讲,而我只想再吃一盘鱼生,发明这些菜品的科德一定是个天才。
我吃在兴头上,没注意时间更没注意到父亲的演讲早已结束,直到父亲走近唤起我的名字。 “苏雅,[1]”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旁边还站有一位中年男性,父亲将他引到我面前说道,“这位是第十三远征舰队的指挥官瓦斯莫·威深· 维尔达上将,瓦斯莫这位是我的女儿乌苏拉。”
对于父亲的介绍我十分的惊讶,没想到刚瞧见的那位发呆男人竟是班嘉文的“败军之将”。那时封尼埃克上的所有人都对班嘉文的失败既充满不满又满不在乎,许多人高谈阔论强调假若第13远征舰队成功占领并同化绯陀必能为共和国颓丧的星际贸易市场带来活力,仿佛封尼尔在绯陀不利局面都是缘起班嘉文的失败,仿佛只要第13远征舰队行事再果断些绯陀的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可惜人们只是当这一切为社交账号上炫耀自己关注时政的谈资,封尼埃克永不停歇的自动车流让人们忘记了看似远在天边实际就在他们身边的苦痛,就像许多人记得瓦斯莫是最终率领舰队离开班嘉文的指挥官,却忘记了他其实是第13远征舰队驻扎班嘉文以来的第五任指挥官。
我突然对他有了些许认同感,这位“败军之将”在宴会上表现出的无聊恐怕和我是同种理由,我觉得他和我是同道中人。
想到这我才有心仔细打量起他,他生着一张偏圆的娃娃脸这让人难以将他48岁的岁数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可就在那张娃娃脸上却留着占据近半面积的两片浓密胡须,一片在唇上一片留在下巴。在我见过的众多封尼尔将官中他的个头并不突出,甚至并不比我高多少,纵使那时我才19岁。他身上穿着将军级别的黄红配色宴会礼服,左臂上别着紫色剑兰样式的徽章[2],徽章下是象征第13远征舰队的数字方章。不知为何,这套笔挺整洁的将军礼服套在他身上显得非常不合适,为了适应瘦削的身体整套衣服在几个关键部位做了非常多的剪裁修改,以至于礼服腰部肩部和大腿位置上依稀还可以看到浅淡的激光痕迹,比起将军这个身份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都更像是位教育学校的老师,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那种。
巧合的是当我后来和陛下聊起这件事,他说当时他也在观察我并说他并不觉得我对那场宴会感到无聊,反而他觉得我非常享受,我十分惊讶反问陛下为什么,陛下说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我把会场角落里的餐点统统“消灭”了,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觉得身边无聊。
“苏雅,瓦斯莫是我在皇家学院的同寝同学,”父亲脸上洋溢着高兴,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他在皇家学院的事也就更无从得知原来父亲和陛下曾经是同学,父亲继续说,“我和这小子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他总是在各地跑,军舰上又不能随时和民间通讯,哪怕是全息影像想见他一面都难如上青天。”
我很少见到父亲高兴成这样,生活中的他是个非常内敛的人,从不会高谈阔论自己的过去更不会喜形于色。但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大谈二十几年前的荒唐事,从被贬义的戏称为学院三杰到以优越成绩毕业离开,从翘掉本专业的课去听法学院的课到觉得法学院讲的浅显干脆在法学院课堂中吃起瓦肯鱼,从寝室四人彻夜畅聊绯陀局势到因为搞不懂班嘉文地理情况四人深夜黑进学校服务器查资料,微醺的红晕挂在他的脸颊上,即便科技发展至今,封尼尔人甚至能通过剪裁部分基因序列来避免传统疾病,但对酒精的痴迷始终不曾改变。
瓦斯莫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眉飞色舞,他的表情非常淡然,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百无聊赖”的阴霾已经从他脸上一扫而空。注意到我在观察他的瓦斯莫随即向我点下了头。
“那段日子可真是没白活……雷滕[3]还有你,”父亲叹了口气仰起头,我想他现在眼中凝视的应该正是当年的他自己,“原来过去那么多年了。”伤感爬上父亲眉头。
“是啊,已经过去很久了。”瓦斯莫抬手扶住父亲的肩膀。
“不过,幸事是你我在这封尼埃克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如今我是法务大臣,你是舰队司令,和当初你我预想的未来正好相反。”父亲转身坐在椅子上,椅子扶手随即弹出全息服务面板,随手在面板上敲下几个选项后父亲继续说,“可惜雷滕不在,他正在收拾共和国丢在绯陀的烂摊子。”
瓦斯莫苦笑两声,“也真是难为他了,他小女儿还没出养育箱,他就要带着军团赶赴绯陀边境,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率领部队出发时会说的话……”
“‘怎么好事轮不到我,净是糟心事啊!’”两人异口同声出来,然后父亲和瓦斯莫一齐捧腹大笑。
“他这个人,抱怨的越厉害,手上干的就越勤,”瓦斯莫挥手拒绝了自动服务器递上来的酒杯,自动服务器圆滚滚的秃头顶上红灯亮起又熄灭,随即自动服务器自顾自的飘到别的桌去了,“只不过他这人太死脑筋,手里攥着一支几乎和我的第13远征舰队差不多规模的军团,却总拿桌上[4]的话当圣旨,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哪是调主力军团去绯陀边境弹压的时候。”
听起来,这位刚率领舰队从绯陀脱身而出的舰队司令对于共和国政府当前的绯陀政策有着不小的看法。我竖起耳朵准备倾听瓦斯莫接下来的话。
见父亲没有做声,瓦斯莫继续说道,“共和国同时在打四场战争,一场是和绯陀。一场是和红家伙[5],我指乌丹人。一场是和共和国高层,就像你我这样的人。一场是和支撑这个国家的亿兆民众。”瓦斯莫掰着手指数到四,“边境上的仗打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有往里面填人填船的必要吗,真不知道桌上的人是怎么想的。”
“瓦斯莫,”父亲缓缓从椅背上直起身子,他的神情因酒精而显得放松,双眼半睁着,甚至连抬手都像是在放映慢动作,他指了指远处灵活躲闪着会场中宾客的自动服务器,“小心隔墙有耳。”
我暗暗摇头,父亲大概真是喝糊涂了,那只是台悬浮机器啊。
“托兰,我很清楚桌上的手段,”瓦斯莫收起笑容,他严肃的表情和父亲的醉态形成鲜明对比。父亲的反应依旧非常缓慢,直到他再次靠回椅背才开口,“我们还有的是舰队,瓦斯莫,你太敏感了,我们只是失去了班嘉文,战争离封尼埃克还很远呢。”
“后两场战争确实急不得,国家高层和人民的矛盾不是一两代人就能解决的事,我们应该自己努力的同时也要相信后人,”瓦斯莫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不难听出他情绪的变化,而且我始终觉得瓦斯莫说到‘后人’一词时视线瞟过了我,他继续说,“可前两场战争慢不得,战场上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拖给后人,如果战场上解决不了那就应该立刻停下,和绯陀的战争让靠近边境的星系财政全都深陷入不敷出的状态,再往绯陀增调兵力只会使我们在绯陀的投入和产出越来越不成正比,得不偿失。”
我当时确实有一瞬间对瓦斯莫这个人十分失望,本以为听到什么新奇言论他虽然说得很多却全是老论调,自从封尼尔共和国派遣舰队和地面作战部队介入班嘉文,共和国国内各种网络媒体上就能听到类似的话,不管政策是错是对总有人爱发表意见。
“乌丹,乌丹,乌丹,现在和乌丹的战争才是最重要的。”瓦斯莫紧紧握住拳头,他现在的模样和最开始给我的老师印象完全不同。终于他像个封尼尔共和国的军人了。
“红家伙,只是声势浩大,波及范围和对社会的影响都有局限。他们脑筋又死,情报里说他们甚至连一条完整的自动打印流水线都造不出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父亲拾起一勺辣味果酱送进嘴里,“镇暴舰队很快就能平灭他们。要来一口吗,你那些军舰用的微循环系统可没法合成出这风琴豆做的辣味果酱,啊……你看我这脑子,我忘了,你现在坐的可是最大最新的飞龙级战列巡洋舰,那上面装了完整的摄入物循环系统,真是个好东西啊。”
瓦斯莫舔了舔嘴唇,“即便如飞龙级这般强大的军舰,也能因为引擎上一点点的毛病而动弹不得,甚至被摧毁,致死的恶性病都是从一个个小毛病开始的。”这句话我倒是很赞同他。
“恶性病?啊……你听说了吗瓦斯莫,皇家医学院的研究员们发现了一种能使人奇痒难耐的疱疹,长满全身痒到不行,苏雅,”父亲放下果酱双手抱着肩膀夸张的抖动了几下,“太可怕了,听说得了那些疱疹的人能活活将自己抓死。”
瓦斯莫像是没听到父亲的话,他继续说着,“就应该趁着现在舰队数量和实力都保存尚好,一举出动三到五支军团,经亚加星域进入乌丹独立势力所占诸星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击垮乌丹人在宇宙空间中的舰船,孤立乌丹人占据的各个星球、星系、星港,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且阻止乌丹人建造新舰船,对那些独立主义分子围而不击,让乌丹人好斗好争的欲望无法发泄到战场上,用不了多久乌丹人就会陷入自己的内斗,我军只要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父亲没理会瓦斯莫,他已经从疱疹讲到了太空幽闭症,我当时觉得父亲真的是醉了。现在想想我当时也还是简单纯粹,看不懂父亲和瓦斯莫、父亲和宴会中其他人、父亲和共和国政府之间那隐藏着的权力的游戏。
“托兰你啊,”瓦斯莫慢慢松开拳头,摇摇头走到另一边的椅子坐下,“乌苏拉,或者塞尔马克小姐你也坐下吧,你父亲旁边还有空的椅子。你让我叫你乌苏拉?好,那我先这样称呼你,这场宴会不会那么快结束的,坐下歇会儿不吃亏。”
“谢谢,司令官阁下。”我觉得这样称呼他比较稳妥。
“真是很久没听过有人这么称呼我了,在我舰队里人们都直接称呼我瓦斯莫长官。”瓦斯莫再度摆出柔和如教师般的笑容,刚才那个激情愤慨满口战争人民的形象消失的无影无踪。
“家父很少饮酒,醉态不好看,司令官阁下请包涵,他其实很喜欢您刚才的话题,如果他清醒着您和他一定会有一场更为有趣的交流。”我小心的选择着词语向瓦斯莫表达了歉意。
瓦斯莫没讲话,只是眼神戏谑的看着我,那目光深处的东西令我感到一丝不快。
气氛逐渐凝重,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讲出我自己的想法 ,“司令官阁下,我觉得您的看法有偏颇,为什么一定要武力上击败乌丹。”瓦斯莫一挑眉眼睛中的东西有了些许变化,我继续说,“乌丹人本就是共和国的一员,如今发动独立运动的乌丹人打出的口号就是‘反抗封尼尔共和国对广大乌丹同胞无尽的奴隶压迫’,那也许能让共和国政府出台新政策转而宣扬废奴,一边可以使乌丹的反抗口号无效化一边可以改革社会内部结构。与此同时,再动用精英部队精准拔除乌丹独立运动领导者,籍此瓦解乌丹人的反抗热情,既能保住乌丹的人心又能把乌丹留在共和国中。”
我一口气讲完全部的话,长舒一口气后看向瓦斯莫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
“真是精彩的一番发言,”瓦斯莫露出欣慰的表情,“托兰,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一位这样优秀的女儿。”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直起身子正在打理褶皱的上衣,他伸手盖在我的手背上一脸放松的说,“听到了吗,苏雅,这可是舰队司令的夸奖,今天的宴会你可真是来值了。好了,给我和他一点空间让我们再叙叙旧,苏雅你去宴会的其他桌看看。”
“好的,父亲。”听到父亲的话我立刻起身向瓦斯莫行了一个简礼后便打算离开,其他桌还有不少美食在等着我。
“乌苏拉。”
我回头,是瓦斯莫在最后叫住了我。
他接着说道:“小心隔墙有耳。”边说他边指向转着头顶摄像头的自动服务器。